今天的这位讲述者叫马鹏波,他出生在陕西省宝鸡市,再准确点说,其实是距离宝鸡陇县县城三公里的菜园村。马鹏波在这个小村子里生活了将近 20 年,直到高中毕业,他才真正离开了家乡,到外省上大学。
现在马鹏波住在西安,做图书出版相关的工作,也兼职写作。虽然他现在生活在城市里,但他写的那些故事却无一例外地和他的家乡有关,或者说,是和他记忆里的家乡有关。
1、村庄变了
过去的农村,一到了秋天,下午 5 点多钟,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烟。
放学时分,我远远地从塬上望向我的村庄,屋顶参差排开,青色炊烟袅袅,树木点缀其中。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《西游记》里大闹天宫的场景,确实跟眼前的情景一模一样。
但是现在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,树都砍了,炕也不让烧了。所以村庄变得特别冰冷。
■ 马鹏波家乡所在的村庄
■ 马鹏波最后一次在老屋过年,贴完春联后拍了这张照片
2、卖老鼠药的
我小时候的家是一个坐北朝南的房子,东厢房住着爷爷奶奶,西厢房住着爸妈、我和弟弟。楼上还有一个放杂货的小阁楼,杂货堆积的地方老鼠就特别多。
晚上睡觉的时候,我经常能听到楼上的阁楼地板上老鼠跑来跑去的声音,踢踢踏踏,像是在跳舞一样。甚至有的时候,半睡半醒之间,我常感受到老鼠从我的被子上噔噔噔跑过去。我对此习以为常,并以半夜起床打老鼠为乐。
在农村,妈妈通常会抱着小孩睡觉,把小脑袋护在自己的嘎吱窝里,防止夜里有老鼠咬小孩的耳朵。
我记得我七岁那年冬天,有一天晚上,我半夜叫弟弟起来上厕所,被子掀起来以后,突然发现有一只小老鼠酣睡在我弟弟的怀里,弟弟也甜甜地睡着,浑然不知。我上去一把抓住老鼠的尾巴,把它扔到了屋外。
过去乡下老鼠多,有一个职业就特别吃香——卖老鼠药的。那些年里,我眼看着我们村那个人靠走街串巷卖老鼠药发了家,架子车换了自行车,自行车换了三轮车,三轮车换了电动车。
可惜后来村里家家开始养猫,国家对老鼠药的管控也更加严格,村里的老鼠渐渐少了,那个人也不再卖老鼠药了。
■ 村庄里的草垛
3、劁猪匠
在农村,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,每个村子或者说每几个村子都自成一体,在这个聚落里,你可以找到任何你需要的手艺人,比如漆匠、泥瓦匠、风水先生、神婆、接生婆等等,生活上有什么你几乎都可以在村子里找个人帮你解决。不过,虽然职业众多,但每个职业往往只有这么一个人。
在乡下,各行各业的匠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节令,他们通常只在固定的时节出现,比如三伏天有漆匠、立秋后有木匠、冬天有焗碗匠,而春天则是属于劁猪匠的季节,他主要提供上门阉猪的服务。
我有个亲戚,原本是唱戏的,后来做了劁猪匠。每年春天,他会身着一件老式的青色中山装,头戴一顶火车头帽子,准时出现在村子里。
农村里其他的手艺人,像是什么卖豆腐的、卖老鼠药的、收棉花的,都是一边走街串巷一边吆喝,但是劁猪匠不喊,喊出来也不好听。他就骑着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,把工具搭在车梁上,前面插着一节铁丝,铁丝上挂着一绺红布,通过打铃的方式告诉乡亲们他的到来。
他阉猪的时候,大人会叫小孩回避,但我也偷偷地看过几次。
猪的力气特别大,他要带领着几个青壮年才能把猪放倒再绑住,一旦把猪控制住了,他出手极快,扬起手中的弯刀,一眨眼的功夫就听到了猪凄厉的干嚎。之前我奶奶已经准备好了炕里掏出来的灰,劁猪匠径直抓了贴在猪的身上,然后顺手把割下来的部分高高地扔到了房顶上。
年复一年,劁猪匠老了,这门手艺也老了,常常一年到头来也接不到几单生意。这个劁猪匠后来生了两个女儿,但一直盼望着能有个儿子来继承他的手艺,不幸的是那几年正好赶上“计划生育”,按照政策,他的老婆必须结扎。
劁猪匠无奈,也只能感叹“劁了一辈子猪,没想到到了老婆叫人给劁了……”
4、女巫
除了劁猪匠,马鹏波长大的那个村子里还有另一个神奇的人物,一位姓刘的女巫,据说她的“法力”很大,方圆几十里都排得上名号。
我们那个地方一般管女巫叫做“罚神”,这个词是一个方言,具体是哪个字我不是很清楚。我们那儿的“罚神”基本都是由女性担任的,她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助活人和死人对话,有点类似于西方文化中的女巫通灵。
在农村,女巫是穿梭于人间和地府的邮递员。
我们村的那个女巫住在村西头一间偏僻房子里,是我去隔壁村的外公外婆家的必经之路,每每路过我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。
她门前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杏树,杏成熟的季节我从那里经过,会朝着杏树扔石块,打杏子来吃。这时候会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个悠长飘渺的声音,我看不见人,只能听见那骇人的声音,吓得撒腿就跑,因为我知道这里面住了一个能和鬼神通话的人。
■ 女巫家
当年,我爷爷去世后,家里请了女巫来烧阴状。女巫坐在中堂的一把木椅子上,脸很黑,据说她们这个职业的人脸色都会发黑,因为常年和冥界打交道,阳气受损,阴气太重。
女巫在我爷爷的灵位前,指挥我们该如何给逝者烧纸,等烧到一定量的时候,她会让一些女眷和小孩回避,最多只留下两个人跟她一起站在灵位前。
突然,她脸色大变,整个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,说话的神态、语气都变了,变得就好像故去的爷爷奶奶那样。她就成了爷爷奶奶亡灵的化身,她问一句,我姑姑答一句,一来一回大概有半小时左右。然后毫无征兆地,女巫突然瘫在地上。
家里人去扶她,她看上去眼神迷离,还翻着白眼,看起来就像是失血过多的样子。几个人一起把她搀扶到椅子上坐下,她不停地喘着粗气,喝了很多水,大概缓了十分钟左右才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。
其实在过去的乡村,女巫对于农民有着很大的作用,也真的有人病得很厉害,被女巫念了几句咒语,就奇迹般地逐渐好起来了。
我想,女巫所扮演的角色可以被理解为乡土中国的心理咨询师。
因为每个人最终都要死,每个人都会考虑身后事,都会思考人死了之后会去哪儿。这是一个很终极、也很要命的话题。而女巫的存在,给人们带来了宽慰,让人们觉得身后事通过这个媒介也有了着落。
■ 祭祀队伍走在蜿蜒的小路上
■ 新年祭祀
女巫扩宽了乡村人的生活场域。
我们村的这个女巫,在我上小学六年级那年去世了,据说是有一天去药店买药,没踩稳台阶摔了一跤,就再也没有醒来。
这些年来,远近村里已经很少能再见到女巫了。不过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,女巫少了,卖保健品的多了,像是卖保健品的接替了女巫的职务,专攻老年人,为他们提供对抗恐惧的解决方案。
5、麦客
在北方的乡村,还有一种真的绝迹了的职业——麦客。
麦客就是职业割麦人。因为在中国北方,根据纬度不同,气候不同,各地麦子的成熟是有节奏的,从秦岭起始,从南到北,麦子是一截一截往上黄的。
麦客一般都是甘肃人,回民比较多,他们会赶在秦岭的第一茬麦子黄了的时候,南下帮人割麦,一路向北割,等割到自家门口的时候,这一年整个北方的麦子就全割完了。
■ 麦客割麦(图/侯登科)
■ 麦客割麦(图/侯登科)
我对麦客非常有感情。
以前到了麦黄时节,家里人要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就去请麦客。请来的麦客会先绕着麦地走一圈,以脚步丈量麦地的面积,我小时候是割一亩地 60 块。
太阳出来之前,麦客就开始割麦了,一天下来,要给麦客准备两顿饭。过去的农村人对于麦客非常尊敬,不是单纯的雇佣关系,而是把他们当成自家的客人。用我爷爷的话说,“人家是给咱们家来下苦力的,本来是咱们要干的活儿,人家帮咱们弄了,否则咱家的麦子收不回来就掉地里了。”
麦子割完之后,我爷爷会叫一台,把麦子拉回去,麦子一摞一摞地推在拖拉机上,堆得特别高。我当时特别热衷于爬到拖拉机顶上,拖拉机一边开,我一边在那里威风凛凛地坐着,手里拿着个树杆子到处摇,走多路过的乡亲看见我都跟我打招呼、开玩笑、还扔东西上来给我。
小时候秋收的场面真的特别壮观,你能明显感觉到每个人都在地垄上跑,仿佛田间开展了一项竞赛,每个人都在抓紧把地里的麦子收回去。有的人家割完了,还会留在那里看看别人家是怎么割麦的。
真的特别热闹!
但是现在不行了,现在田园荒芜。收割机来了一割,拖拉机来了一拉,直接过去晾晒然后入粮仓,整个过程两天就结束了。
自打第一辆联合收割机开进了我们村,热闹的秋收景象就一去不返,麦客也逐渐绝迹了。
■ 田间热闹景象(图/侯登科)
■ 麦客们的合影(图/侯登科)
6、乡村正在毫无尊严地瓦解
我知道随着时代的发展,农村过去的很多职业是注定要消失的,我只是觉得他们消失得太没有尊严了,农村崩溃得也太没有尊严了。
过去,农村人去世之后,棺材是要全村的青壮年抬起来,一路排着队抬到墓地里去的,就像是《白鹿原》电视剧里演的那样。抬到墓地之后,再由青壮年们用绳一点点把棺材送下去,全村人一人一铁锨土,让逝者入土为安。
但是现在不一样了,现在农村里有人去世之后,会被用拖拉机拉到墓地旁,叫一台挖掘机在地里挖个坑,等人把棺材放下去了,再用挖掘机把坑填上——人就像垃圾一样地被填埋了。
其实现在农村人也不想这么干,但是没办法,现在的农村已经基本没有年轻人了,只剩下老人和小孩。
现在的农村既没有学到别人的,也把属于自己的给弄丢了。